陈煜：场所精神

回想起坐在槟城兴巴士（Hin Bus Depot）里的画面，短短几日的旅行去了那里三次。第三次去的时候，没有通知在地朋友，独自走走看看，从大街的正门进入，装饰艺术风格的山墙上保留着公司的英文名称，地面立着型钢制成的新场所标志，大厅改作展览空间。两侧都是店屋，入驻的店家没有大动干戈改造，满是岁月痕迹的外墙可见裸露的砖墙，店面前的小空间用旧木条铁皮铁架拼拼凑凑，摆放的花草招牌也透着几分懒散，似乎在说“有空来坐坐吧。”

穿过开放式的展览厅，迎面是绿意盎然的庭院，略作铺整的地面，碎石与水泥路相间，一株老树几丛灌木。庭院中有座钢桁架支撑的高挑空间，三面开敞，唯一的实墙上挂着以大白兔为主题的巨幅彩绘，找了张椅子坐下来，正午时分的热带，阴凉通风的大棚里是无人打扰的悠闲。看着庭院里包着头巾的女生们，站着坐着摆着各种姿势拍照，不由得会心一笑，这里还真是网红景点。树荫下有个木板搭建的滑梯，歪歪扭扭的模样，小朋友们爬上爬下浑然不觉炎阳正烈，父母在一旁的咖啡厅吃喝谈笑。另一边屋顶坍塌只剩四堵墙的老房，墙角攀附着九重葛花开得正疯，地面摊着些木板，工人们敲敲打打施工进行中，这是一个不断蜕变充满活力的场所。

在这个若是以建筑价值评判可能毫无意义的场所，没有什么高精亮点，却又让人四下张望不断举起相机。这里没有低碳绿色建筑的口号，却是最为环保的所在，旧建筑老物件的再利用是对生态环境最大的尊重。这里没有金贵的沙发座椅，却有着随心而动的舒适，不用小心翼翼察言观色。

在建筑系任教多年，有喜有忧，喜的是能得见富有创意的设计，忧的是建筑专业训练出的八股作风。何谓建筑八股？拿到作业要求确定基地后，坐在电脑前一二三四五的场地分析，色块填起来，箭头四处飞，花草到处点，然后再来几张轰轰烈烈的渲染图，似乎便大功告成了。面对这样的苦劳之作往往是哭笑不得，场所不是电脑屏幕上的线条。

断壁残垣荒草枯树不是更新的障碍，阻碍更新的往往是审美意识的缺乏。与其大动干戈改头换面，有限的条件下也有无限创意的可能，依着场所的脾气，生长出自由自在的样貌，那是无法复制的场所精神。

这学期的作业要求学生从细微之处观察场所，从而发掘、定义与呈现本地的景观资源。有位学生关注弱势群体，探讨以社群为中心的更新课题，择定史布纳路租赁组屋为分析案例。这里原是马来西亚铁路丹戎巴葛车站的作业区，铁路终止运行后，场地日渐荒废，留存的工人宿舍楼成为低收入群体的租赁组屋。她镜头下野蛮生长的草木，废弃的站房，萧瑟的楼房，昏暗的光线，有点怀旧，有点不安，有点感伤，这是繁华都市中的另一个世界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，一个非常不新加坡的地方。在她的第一份作业中字里行间是对弱势群体的关怀，鼓励她继续以自己的方式记录宣传这里。她问：“这样的景观有何价值？弱势群体如何从场所更新中受益？”在以秩序为美力争上游的岛国，这样的景观格格不入，是难以定义与表达的另一种美，这是她面临的挑战。

想起项目负责人梅志源建筑师的介绍，他说兴巴士的设计很特别，因为预算低，无法大动手脚，反而激发了设计师的创意，发挥场地的最大效能。没有预先设定的图纸，靠的是现场设计，这里看看那里摸摸，四下走走听听反馈，常常是灵光一闪念头一动，大家便动手改造起来，这种合力而做的场地改造很妙。他们推出的新业务是place-making（场所设计），场所的塑造不只是建筑空间的构成，更是场所精神的建构。兴巴士里有个以COEX@Kilang Besi命名的空间，这是一个以共生命名的社群平台，将关注槟城本土文化的人集合起来，对于他们而言，现时的兴巴士是最佳容器，却不忧心场地未知的未来，因为不是在这里，也会在那里，总会有落脚之地，城市要培育的是共生共进的精神。